空窗卧听清明雨

期次:第566期       查看:65

  渐渐有山风,似乎从花草树木罅隙间来,掠过房子的屋脊,拨动窗棂的风铃,贴着门前老摇椅的肌肤,迁延,流连。
  所爱隔山海 山海不可平
窗外笼着朦胧薄雾,远处山峦渐渐现出轮廓,东山上黄土下,姥爷躺在那里静静地睡着。
  姥爷二十多岁时年轻气盛,家里要盖房子,姥爷去河边搬石头,殊不知用力过猛,身体根本承受不住石头的重量,当时只是觉得大腿酸疼,并不在意。因为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,姥爷在四十多岁时就已经一瘸一拐了。
  家里人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,现在医学技术发达,大腿骨头上植入钢板,这样姥爷就可以正常行走。姥爷那般喜欢抽烟,因着手术,从入冬开始戒烟,一家人欢欢喜喜地陪着姥爷到城里做手术,没想到却加速了姥爷的离开。
  手术后,姥爷每天都坚持慢走锻炼,却发现腿越来越不听使唤,渐渐地走不了路了。家里人开始四处访医,一位老中医听到姥爷这个情况后,判断姥爷的血管壁太薄,股骨头坏死的手术导致血管堵塞,药石无医。原本是期望姥爷越来越好,事情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?家里人不甘心,开始访求偏方,敷膏药,熬汤药,姥爷的腿却没有好转,反而渐渐没有血色,发黑,临近盛夏,屋子里弥散着腐肉的臭味。
  与年轻时打架斗殴杀猪肉的郭老五完全不同,姥爷整个人精神涣散,目光呆滞,和一个等待死亡的老人别无二致,因为长时间坐在沙发上,臀部开始起红疹子,渐渐磨破了皮,姥姥扶他上厕所,一时没有扶住他的身子,眼睁睁地看着姥爷直愣愣地摔到地上,门牙掉了一颗……姥姥忍不住哭了,姥爷只是倒在那里喘着重气,他抬头望向窗外,暖融融的阳光照进来铺了一地,晾在外面的衣物张在阳光下清水滴沥,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表皮如烧焦一般贴在干枯的骨骼上,指甲也长了很多。
  在十里八村赫赫有名的郭老五,终究向命运低了头:“淑清,给我剪剪指甲吧。
  乡村有传闻,垂危时剪指甲,意为大限将至。
  姥姥一愣,僵在那里,压抑着哽咽,泪水流淌不息。
  几天后的凌晨,苍凉温柔的黑夜渐渐现出黎明的深蓝,呆坐在沙发上的姥爷突然有了轻微的响动。母亲守夜,起身打灯。姥爷脸色苍白如纸,全身不停地颤抖,母亲意识到这是心梗,跳到地上跑去翻抽屉里的救心丸,隔壁屋的姥姥和小姨闻声赤脚跑来,姥爷看到妻子儿女都在,欣慰地笑了笑,躺在母亲的怀里:“丽荣,几点了?”
  母亲泪流满面,慌忙擦了擦眼睛,看了看头上的钟表:“爸,五点了。”
  姥爷没有说话,重重地喘息,母亲察觉出姥爷的异样,还要继续喂姥爷救心丸。
  姥爷平静,不起一丝波澜:“我不能再吃药了,让我走吧。”
  他微微笑着,遗落满身孤清。
  东边地平线泛起的一丝丝光亮小心翼翼地浸润着湛蓝色的天幕,姥爷的头突然偏向一边,手无力地向下滑去。
  赶着马车送我上学、只会给我做方便面、陪我抓好多蛤蟆、给我栽下树树樱花的姥爷,终究留在时光琥珀中永不老去。
  海有舟可渡 山有路可行
姥爷已成故人,我早已长大,然陈年旧事依然不会被埋葬。
  万物萌芽春始动,我从田地里拔起野花野草,在台阶上摆菜碟,姥爷就在那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昏昏欲睡。
  夏日灼灼,我在烈日下暴晒捉鱼也乐此不疲,直到姥爷喊我回家吃饭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。
  入秋时和姥爷去山上看蛤蟆塘,秋末树叶被染成金红,满地落叶层层堆叠,偶尔听到飞禽的鸣叫,姥爷拄着拐杖跟着蹦蹦哒哒的我,我停到山路中间一处小水洼旁边戏水,不远处的姥爷用拐杖指向水洼一处:“树叶下有蛤蟆。”“哦?”我很好奇。顺着拐杖的方向,手一下子就有软软凉凉的触感,捞起来还真是母包。暮秋的黄昏,夕光自四围山色围拢而来,我手里抓着母包和姥爷继续向山的更深处走去。
  冬季是庄稼人难得的悠闲时光。窗外是一片玉雪晶莹的琉璃世界,而窗边我和姥姥姥爷玩扑克。我是孩子比较贪玩,姥爷更是个老顽童,总是露出孩子气的表情。抓起一把苞米粒当筹码,手里剩一张扑克牌,就要给其它人一粒苞米。一副扑克牌,都记不清陪伴了我们多少岁月。
  所爱隔山海 山海俱可平
姥爷的坟墓在东山,站在姥爷家的台阶上抬头就能看到,姥爷没做手术前身体就不大好,我总以为他坐在门前的老摇椅上是在打盹,原来他一直在望着山的那一边,望着他将要沉睡的地方。
  姥爷病重前期,姥姥无微不至悉心照料,日复一日地擦脸、洗脚、按摩从不间歇。我能记得的最温暖的场景:浮尘在照进窗内的阳光中缓缓弥散,空气中仿佛有颜色,是书纸般泛黄。电视机还在响着,正在唱着姥爷最爱的歌——蒋大为的《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》,姥爷坐在沙发上,姥姥坐在一旁削苹果,刀片缓缓转动,果皮顺势蜿蜒而下,连贯不断。一首歌毕,姥姥瞥见他嘴角粘着的苹果碎屑便提醒一句,姥爷抬手去擦拭,碎屑仍在,她伸手过去,轻轻拂去那东西。
  还有明年,还有好多时光……可有时命运并不仁慈。
  生死有命的最后阶段,姥姥整日在外面干活,让最琐碎的细节消磨她对日后时光的茫然。她恐惧那一日的到来,然又不可抗拒。余生太长,无有头绪,来日方长已经太遥不可及。有一瞬间她甚至忘记接下来要做什么。有时只是在窗外静静地看着姥爷,任阳光一寸一寸淹没室内的光阴。
  姥爷去世后,姥姥把姥爷的代步工具——骡子卖了,家里的农田也尽数租了出去,她和姥爷大半生的积蓄足够她安享晚年。烧完百日,家人都了却了一桩心事,虽然说起来很残酷,但这又是不容置疑的事实。时间会将一切侵蚀殆尽,那些对姥爷的哀思会日渐消减,虽时有忧忧,时有悲戚,却终会缓缓沉入浮尘琐屑中。
  去年夏天,我在姥姥家小住几日,庭院中的花儿开了:爬上旧墙的牵牛花、粉白玫红的蜀葵、可以染指甲的凤仙花,姥姥的大部分时光都用来侍养这些花儿,夏日总有几天天旱,姥姥用扁担从河里挑来两桶水,一舀一舀的细心浇灌;秋日清晨下霜,姥姥起早扯开塑料布覆在花儿身上,延长它们的花期。间或会有那么一瞬间悲从中来,单薄的姥姥望着山的那边,成为夕阳下一道伤感的剪影,似乎正与姥爷遥遥相望。
  细雨绵密明净,连绵不息,雨气中灰蒙暗淡的房屋,远处山峦温柔起伏的曲线,浑然融入天色,无声,无息……(理学院 陈扶雪)